梦绕神州路。怅秋风、连营画角,故宫离黍。底事昆仑倾砥柱,九地黄流乱注。聚万落千村狐兔。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老易悲难诉!更南浦,送君去。(悲难诉 一作:悲如许)
凉生岸柳催残暑。耿斜河,疏星淡月,断云微度。万里江山知何处?回首对床夜语。雁不到,书成谁与?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恩怨相尔汝!举大白,听金缕。
译文
我魂牵梦绕的是那中原大地,秋风萧瑟,金兵的军营相连,号角声此起彼伏,昔日繁华的汴京故宫如今已是荒草丛生,一片黍离之悲。究竟是为何,如同昆仑山上的天柱倾倒,黄河的砥柱崩塌,中原大地金兵肆意横行,如黄河泛滥的浊流四处奔涌。千村万落,尽是金兵如狐兔般肆虐后的荒凉景象。上天的旨意向来高深莫测,难以捉摸,更何况人到老年,容易悲伤,而这种悲伤又难以倾诉。如今,在这送别的南浦,我又要送你远去。
岸边的柳树渐渐生出凉意,催促着残余的暑气消散。明亮的银河横斜天际,稀疏的星星闪烁,淡淡的月光洒下,几片断云缓缓飘过。你这一去,万里江山,不知你将身处何方?回首往昔,我们曾对床夜谈,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。如今大雁都飞不到的地方,就算写好了书信,又能托付给谁呢?我极目远眺,胸怀千古兴亡,怎能像那些小儿女一样,只在意个人的恩怨私情!举起酒杯,听我为你吟唱这首《金缕曲》。
注释
神州:此指中原沦陷区。
画角:古代军中的号角,涂有色彩,故称画角。
故宫离黍:用《诗经》中《黍离》篇意,悲叹汴京故宫荒废。周平王东迁后,周大夫经过西周故都,见昔日宫殿宗庙,尽为禾黍之地,因作《黍离》之诗以叹之。后以 “黍离” 表示对国家昔盛今衰的痛惜伤感之情。
底事:言何事。
昆仑倾砥柱:古人相信黄河源出昆仑山,传说昆仑山有铜柱,其高入天,称为天柱。砥柱是黄河中的山名,在今河南三门峡东,屹立于黄河激流中。这里以昆仑天柱、黄河砥柱崩塌,比喻北宋王朝的倾颓。
九地:九州之地,指整个中国。
黄流乱注:黄河泛滥,洪水横流,比喻金兵的猖狂进攻。
狐兔:这里指金兵。
天意:指朝廷的态度,暗指皇帝的心意。
南浦:泛指送别的地方。出自屈原《九歌・河伯》“子交手兮东行,送美人兮南浦” ,江淹《别赋》也有 “春草碧色,春水渌波。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”。
耿:明亮。
斜河:指银河横斜。
断云:片云。
雁不到:传说大雁南飞,到衡阳而止。新州在衡阳之南,故云 “雁不到”。
儿曹:小儿女们。
尔汝:你我相称,关系亲昵的表现。
大白:酒杯名。
金缕:即《金缕曲》,《贺新郎》的别名。
赏析
上阕:忧国之思与送别之悲交融
开篇 “梦绕神州路。怅秋风、连营画角,故宫离黍”,词人以沉痛的笔触,描绘出自己日夜魂牵梦绕着中原大地,可眼前却是秋风中,金兵军营相连,画角声声,曾经繁华的汴京故宫如今已沦为荒草丛生的凄凉景象,短短几句,便将北宋灭亡的惨痛历史和中原沦陷的现状形象地展现出来,饱含着深沉的家国之痛。
“底事昆仑倾砥柱,九地黄流乱注。聚万落千村狐兔”,词人连用比喻,发出质问,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国家的支柱倾塌,金兵如泛滥的黄河水般肆意践踏中原,使万千村落沦为狐兔横行的荒野,深刻地揭露了国家破败、百姓遭难的悲惨现实,对南宋朝廷的无能和妥协表示了强烈的愤慨。
“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老易悲难诉”,化用杜甫诗句,表面上是说上天的意志难以捉摸,实则暗指朝廷的决策让人难以理解,表达出对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、不思收复失地的不满,而人到老年,面对这一切,心中的悲伤更是难以诉说,增添了几分无奈与凄凉。最后 “更南浦,送君去”,笔锋一转,点明送别友人胡铨,将对国事的担忧与对友人的惜别之情自然地融合在一起。
下阕:惜别之情与豪迈之气并存
“凉生岸柳催残暑。耿斜河,疏星淡月,断云微度”,描绘出送别时的环境,岸边柳生凉意,残暑渐消,银河明亮,星稀月淡,断云缓缓飘过,营造出一种清幽而略带凄凉的氛围,烘托出词人内心的惆怅。
“万里江山知何处?回首对床夜语。雁不到,书成谁与?”,词人设想友人此去万里,不知身处何方,回首往昔两人对床夜谈的情景,如今却要分离,且新州偏远,连大雁都飞不到,书信也难以传递,进一步抒发了对友人的不舍和牵挂之情 。
“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恩怨相尔汝”,词人放眼青天,胸怀千古兴衰,表明自己不会像小儿女一样只局限于个人恩怨私情,体现出一种超脱的胸怀和豪迈的气概。最后 “举大白,听金缕”,举起酒杯,吟唱这首送别词,将情感推向高潮,既有对友人的祝福,也有与友人共勉之意。
整首词将国家命运与个人友情紧密相连,打破了传统送别词的狭隘格局,意境雄浑壮阔,情感真挚深沉,既有对国家沦陷的悲痛、对朝廷的不满,又有对友人的深情厚谊和鼓励劝勉,词风慷慨悲凉,充满了强烈的感染力。
创作背景
此词作于宋高宗绍兴十二年(1142 年)秋,当时作者寓居福州。宋高宗绍兴八年(1138 年)十一月,胡铨上书反对宋金和议,言辞激烈,请斩秦桧等三人以谢天下,此举动朝野震动。胡铨因此被谪监广州盐仓,后改福州签判。绍兴十二年(1142 年),胡铨再遭构陷,被贬谪编管新州(今广东新兴)。张元干与胡铨志同道合,皆力主抗金,他不顾个人安危,在胡铨赴新州途中,写下这首词为其送行,也正因如此,张元干得罪了秦桧,被下狱并除名。在南宋主和派当道、主战派遭受打压的黑暗政治环境下,这首词不仅是对友人的送别,更是对南宋朝廷投降政策的有力控诉,展现了词人的爱国情怀和刚正不阿的品格。
简析
《贺新郎・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》是张元干的代表作之一,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思想内涵。从艺术手法上看,词人巧妙运用典故和比喻,如 “故宫离黍”“昆仑倾砥柱” 等,使情感表达更加含蓄而深沉,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。在结构上,上阕侧重对国家命运的感慨和对友人被贬原因的探讨,下阕着重抒发惜别之情和对友人的劝勉,层次分明,过渡自然。情感上,多种情绪交织,既有对山河破碎的悲愤,又有对友人的不舍,还有对自身和国家前途的忧虑,却又不失豪迈之气,形成了独特的悲壮风格。它突破了送别词的传统套路,将个人情感与家国命运紧密结合,反映了南宋初期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精神状态,成为南宋爱国词中的经典之作,对后世词人在表达爱国情感和创作风格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。